1月28日，大年初一，踏上Z190那一刻，我的心踏实了，没有像之前担心的那样，全都睡了，或者车上没人。从硬座车厢路过时，我看到几乎每个车厢连接处都有靠着车门抽烟的、发呆的老乡，他们正是我要采访的对象。我要通过采访他们，写一篇在广州打工的河南人由于各自的原因，没赶在除夕前回家过年的故事。

    这个主题第一次闪现在我脑子里的时候，我浑身麻了一下。从小在一马平川的黄土地上长大，我的父辈们给我渲染了极强烈的故土观念。在外的游子，无论多难，遇到春节或婚丧嫁娶的重要时刻，都要回家。家，在河南农村，无论多破、多穷、多旧，在重要时刻，都是必然要按时回的地方。

    父辈们的内心深处，甚至还保留着“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故土观念。我父亲年轻时，曾因为爷爷生病，离开部队执意回乡。

    诸如此类的故事，在我生长的土地，经常可见。那天Z190列车上的老乡们，没有按时归家。我猜测，他们可能是因为打工、挣钱或者其他无奈的原因而晚归。

    我那天是23：15分，从长沙上的车。至今还很后怕，因为粗心的我在决定做这个选题的时候，只考虑了列车是否是从广州直达郑州的，这样要找的典型人物就多一些。但我忘了考虑采访时间。

    这趟车是每天15：42分从广州发车，中间只在衡阳、长沙、武昌3个大站停一下。然后进入河南境内，站点就多了，信阳、驻马店、漯河、许昌，第二天早上7：56分到达郑州。那么，我的采访时间只能是从23：15分至第二天7：56分，通宵8个小时。

    选题定下来近一周我都没觉得会有什么问题，直到大年初一早上，我才意识到“采访时间”相当紧迫，但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车了。

    那天我很焦虑。前一晚，想象没来得及回家、在广州过除夕的老乡们，可能会看春晚，我想抓住跟他们的每一个共鸣，于是拒绝了家里的麻将局、聊天局等各种娱乐节目，专心守在电视机前看春晚，从头看到尾。

    初一下午，我提前8个小时到达候车厅，虽然并没什么事可做，可是我想我待在候车厅才可能心安一点。我把能想到的、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都想了一遍，然后也列出了勉强能应付的办法。此前负责春节返乡系列的编辑李天宇老师，也反复帮我把握这个选题，甚至把我需要着重采访的细节、对选题的感觉都写了出来，那天我也反复在看他的这份“温馨提示”。

    半夜11点多，我上车。跟开头所写一样，果然有一大批老乡没来得及春节之前返乡，幸好还有一部分老乡抑制不住内心的愁绪，半夜站在车厢连接处抽烟、发呆。

    稿子里，第一个故事是驻马店农民赵玉宽，他在广州南沙区一个招待所做保洁。因为招待所附近没有火车票售票点、自己又不敢尝试让儿子帮他网络购票，所以晚归。他简直就是我见过的、最典型的河南老乡。农民、种地、农闲打工、把儿子的婚事当成“心里的一块石头”。

    我们用乡音聊着，吸引了好几个老乡默默站在旁边听。

    赵玉宽反复提到他打工的工友，那个安徽阿姨。“媒婆”给阿姨的儿子介绍了一个对象，结果对象不断抬高彩礼，从最初的几万，抬高到20万，不行就不结婚。阿姨为此痛哭过几次，赵玉宽也心有戚戚。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6年前已经结婚，那个年代彩礼都低，1万1就行了。但现在“经济形势变了”，农村的彩礼也水涨船高。赵玉宽非常担心，小儿子将来的对象彩礼要的太高，他承担不起。毕竟，他种8亩地，一年的收入才8千多，加上出门打工，他一年的收入最多也就两三万元。

    一路说着发愁的事，都是跟钱有关。

    凌晨2点多，我还遇到一个信阳老乡在车辆连接处抽烟。他看起来高大威猛，有点像我小时候对爸爸的印象，他抽着烟，满面愁容。他是因为厂里放假晚，没买到年前回家的车票，他抽口烟，说“回家看看父母吧”，我又觉得，这个高大的汉子像我的爸爸，提到父母，就会变得柔软。

    周合营是我最后一个采访的许昌老乡。他41岁，是一家皮具厂的小老板，列车快到许昌时，已经是早晨6点多，前面信阳、驻马店、漯河下了很多人，车厢里变得有些喧哗，他在喧哗中低着头，让我觉得有故事。

    果然，他面临着人到中年，是继续追逐梦想，还是回到父母膝前尽孝的两难选择。提到除夕没回家过年，这个41岁的男人当着众人面突然哭了，说“别说了”。今年除夕，是他80多岁、一个失明、一个偏瘫的父母，第一次单独过年。他曾劝过父母很多次，“广州房子都买好了，过去一起生活吧，方便照顾。”但是老人们执意不肯，怕“百年”后回不去故土。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老一辈的河南人，故土观念真的特别重。在我打算从河南嫁到湖南的时候，爸妈劝我，“太远了，等你老了，跑不动了，想回家看看都难。”每次说，我都心中一热，想哭。虽然我内心觉得爸妈吓唬我的理由很好笑，高铁这么发达了，等我老了，距离还会是距离吗？那种鼻腔酸楚的冲动感觉不是矫情，是每次说，都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