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周有光一家老小辗转逃离上海。他在汉口就跟家人告别,转赴长沙给报纸写文章,“告诉大家抗战是艰苦的,长期的,但是有希望的”。那时,原名周耀平的他,改名为“有光”。
写文章的习惯,几乎没有中断,在“五七干校”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拿着《新华字典》做研究。
退休后,他称自己进入“随便看书的年纪”,但他看起书来并不“随便”。在接着天花板的大书架上,很多书上都粘着五颜六色的贴纸,以便日后查阅。
两年前去世的儿子周晓平曾说,“爸爸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考虑的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他记得年幼时被父亲牵着走路,父亲经常走着走着突然捏紧他的手,让他以为走错了路。有一次生病昏迷后,周有光睁眼醒来问的第一句话是:“乌克兰局势怎么样了?”
有小辈来访,周有光从不塞给他们糖果、点心或玩具,也从不拉着他们扯家常。外甥女毛晓园每次一跨进舅舅的书房,周有光招呼一声“你来了,好,好”,紧接着便说“今天有两条重要新闻”,或是“今年有三件大事”。巴黎恐怖袭击发生后,周有光着急让保姆打电话给好友,邀请他们来家里谈谈,“恐怖主义是世界性的问题,我们国家也要注意。”
在他去世前,2016年生日庆祝会上,学者许纪霖称他为一个“具有世界主义情怀的爱国主义者”。“他们心中的国,是走向世界和文明的国,而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与世界隔绝的国。周老和他所代表的那一代人,实际上就是‘五四之子’,‘五四精神’所熏陶培养出的一代人。”
“历史上有‘时代思潮’这个名字,一个波浪来,大家就跟着波浪走,波浪的力量很大,你会受到影响。”他曾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说。
1980年,文化大革命中曾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周有光,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离开大陆。
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世界各地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香港富裕得“出乎他的意料”,单一所香港大学的经费比北京所有大学加起来都多。当年他任职新华银行时,银行在香港只有个很小的分行,此时却已有77个办事处,而在大陆,所有私人银行早已被取消。这一变化让他印象极其深刻,他突然意识到“封闭”和“开放”能带来天壤之别。他又着急地眯缝着双眼探究世界。
这双眼睛已经越来越低垂,其中的晶体都换成了人工的,但与之相连的头脑却日日更新。端坐在小小的木桌前,他批判的目光钻进了欧洲、美洲、亚洲和中东地区,不过他最关心三个国家的命运——苏联,美国和中国。
他给苏联作了历史素描,反思计划经济带来的僵硬、挥霍和贫穷化;他琢磨出美国之所以长盛不衰,归根结底靠的是民主和科学。
最终,他注视全球的目光回归中国。“我理想的中国的未来是什么呢?”一位英国教授曾告诉他,世界上没有奇迹,只有常规。
越来越多的人被周有光的声音吸引进那个狭窄的书房,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的朋友圈有多大。但是,这个朋友圈里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离去。后来,相守70年的老伴儿张允和走了,他俩每天愉悦的碰杯声消失了。儿子周晓平也走了,二人曾经无话不谈,“父子成兄弟”。
最初周有光很难接受。书房中“两椅一几”换成了一个沙发,他再也没回到和老伴儿共同的卧室居住。他的世界越来越小,每晚蜷腿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但他还是慢慢平静下来。有一天,他给表弟屠岸讲了一个“既新鲜又深刻”的观点:“西方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人的死亡是为后来者腾出生存空间,这样人类就可以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儿子晓平还在世时,周有光便对他说,“我不要你孝顺,我要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也曾交待,“我不会给你留什么遗产,我只留一点儿知识”。
他老早就认为,他的一生“可以画句号了”,因为“该说的都说了,该写的都写了”。104岁时,周有光出版杂文集《朝闻道集》,书名取自“朝闻道,夕死可矣”。不过,这远非他的最后一本书。
如今,“被上帝遗忘”的他走了。最后一次住院回家后,已经不大说话的他,兴奋地给两个“亲如家人”的小保姆讲了两天两夜的故事,包括他的童年,他的故乡。说累了,他便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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