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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藏线上同时拥有两座坟墓的那个兵

2016年04月30日 08:56:52 来源: 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掬一捧雪花祭英魂

  ——我写长篇小说《雪祭》

  《雪祭》在《中国作家》2016年第4期刊发后,已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书仍是写西藏。我19岁开始进藏,30年先后40余次进藏。西藏是我灵魂的栖息地。我一次又一次迎着漫天飞雪,一路仰望,沿着我们自己当年修筑的天路去西藏。这些年里,我为西藏“生”过5个孩子:《一路格桑花》《用胸膛行走西藏》《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西藏,灵魂的栖息地》,还有现在这本《雪祭》。《雪祭》是我孕育时间最长、最难“生”的一个孩子,我差不多孕育了她20年,“生产”时更是痛彻心扉。

  我如同虔诚的圣徒,用滚烫的胸膛行走西藏。不同的是,圣徒们朝圣的是神灵,而我朝圣的是长眠在雪山上的战友们的英灵。在西藏,我感受最深的,是生的艰难与死的容易。在西藏,我经历过多次生死劫难。在唐古拉山,夜里零下40多摄氏度,我几乎冻死;在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度上,我用13个半小时徒步58公里,绕着冈底斯山的主峰冈仁波齐走了一圈,几乎累死;在黑昌线遭遇大雪封山,每天只能吃一把黄豆,几乎饿死;在阿里无人区夜渡冰河,冰层突然坍塌,车子陷进河中,险些被淹死;在川藏线怒八段遭遇山体崩塌,与死神擦肩而过;我在西藏得过多次重感冒,其中一次边乘车行军,边手举吊瓶自己给自己输液,输到再也输不进去,后来病情恶化引起肺水肿;在聂拉木至樟木口岸那段崎岖的山路上,车子的一只轮胎突然跑掉了……但与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相比,我是幸运的。他们走了,我还活着,我不写他们,谁写他们?我在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说:这个奖不是颁给我一个人的,而是颁给我们几代西藏军人的!这些书也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是我和战友们一起写的,我用手中的笔,他们用青春、鲜血乃至生命!

  几年前,我调离高原边疆,来到渤海之滨辽宁任职。虽然离开了西藏,但对西藏的感情反而越来越深,就像拉紧的橡皮筋,距离越远,拉力越强。西藏使我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站在低海拔的地方,仰望高海拔的灵魂,总也忘不了那些西藏往事。忘不了进藏路上那些朝圣者虔诚坚毅的目光;忘不了长江源头、雪山之巅的壮美日出;忘不了唐古拉山口满世界的浩雪;忘不了老班长接到女友分手信时的那种绝望与悲伤;忘不了一个新兵从兵车上跳下来,双脚刚刚踏上千年冻土,就因高原反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忘不了大雪封山供给中断时,一个战士为了追赶一只野兔,追呀追呀,兔子因缺氧累死了,他也随即倒在了地上;忘不了体力不支时,排长端给我的那碗白糖水和藏族同胞送来的酥油茶;忘不了阿里无人区里两个女军人提起远在千里的孩子时难以控制的泪水;忘不了一个去西藏结婚的新娘因患肺水肿长眠不醒;忘不了妻子带着五岁的儿子去西藏探亲,丈夫去执行抢险任务,母子在营地苦苦等待;忘不了被樟木口岸“300米死亡线”、中尼公路“老虎口”、川藏线“102”塌方群、“怒八”山体大崩塌吞噬了的那些战友;忘不了我们举着蜡烛为援藏医生照亮,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年轻又帅气的代理排长一点一点停止了呼吸;忘不了一个推土机手连同他的推土机一起被泥石流瞬间卷走;忘不了川藏线上那个爱笑的陕西同年兵,我们刚刚还在一起,转眼他就在执行任务中牺牲,半个月后我们才找到他的半具遗体,3个月后又找到半具遗骸,我们不得不两次掩埋他,使他成为拥有两座坟墓的士兵……

  1982年,我们800名陕西兵(包括几十名西安女兵)踏上了西去的绿皮车,走上了青藏高原。我们800人里,后来有的牺牲了,有的留在西藏工作了,更多的则退伍转业了,现在还留在部队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战友。当兵之初,我们的任务是将慕生忠将军开辟的青藏公路毛路改造成为二级柏油路。后来,我们又转战黑昌线、川藏线、中尼线、新藏线,足迹几乎遍布西藏。

  当年修筑青藏公路时,我们不时会在路边看到一些散乱的骨头,老兵告诉我们哪些是驼骨,哪些是马骨,哪些是人骨。遇到人骨,老兵便会带着我们用铁锹悄悄掩埋。老兵说,那些很可能是当年老一代进藏军人的遗骸。从那时起,我感觉脚下的公路有了温度,有了生命,有了跳动的脉搏。进藏的路上,几乎每一公里都有一个军人的忠魂在守护。我每进一次西藏,灵魂都会得到一次净化、一次洗礼。

  这部书的时间跨度大约60年。去西藏多了,便对西藏的历史有了更多的了解,包括慕生忠筑路大军、康藏筑路大军以及西藏平叛、边境自卫反击战等等。当年慕生忠带领的那支奇特的筑路大军里,有参加过红军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战士,还有一些国民党投诚官兵。上个世纪50年代末,我们富平县上千名新兵走进西藏,100多人牺牲在了西藏,他们的忠骨至今还埋葬在遥远的那曲和泽当等地。这些,我在西藏和老家都听人讲起过,我还专门做过采访调查。一代又一代西藏军人,为了建设西藏保卫西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

  20年前我就想写这部书。因为亲历太多,反而不能理性书写,只好暂时搁置。但不写出来始终是块心病。2013年底,我离开边疆后,对边疆的情感更加浓烈,感觉再不动笔把这些事写出来,实在对不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用了一年时间打腹稿,2014年秋天写出了初稿,2015年整整一年完成了对初稿的修改。

  现在,这部书终于出版了。感谢为西藏安全和建设做出巨大贡献和牺牲的高原军人们!我用此书祭奠他们!

  (《解放军报》2016年04月30日 04版)

【纠错】 [责任编辑: 王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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